科技日報記者 都芃
從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縣出發(fā),一路向西南方向行駛,有一條全長635公里、直達玉樹藏族自治州的高速公路。它是被譽為“國際凍土工程新的里程碑”的青海共玉高速公路,也是青藏高原多年凍土區(qū)首條高速公路。
主持設計這條高速公路的是中國交通建設集團有限公司首席專家、總工程師汪雙杰。今年他憑借在凍土工程領域取得的突破性成果,獲得第十五屆光華工程科技獎。
日前,汪雙杰接受科技日報記者采訪,講述了他40余年扎根高原、甘當凍土研究“鋪路石”的艱辛歷程。
“有義務為國家發(fā)展做些事情”
記者:您最初是怎樣與凍土工程結緣的?
汪雙杰:1983年,我從西安公路學院(現(xiàn)長安大學)公路工程專業(yè)畢業(yè),被分配到原交通部第一公路勘察設計院擔任技術員。次年春天,我被單位派去喀喇昆侖山,勘察設計一條位于海拔4700米、多年凍土區(qū)的邊防公路。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凍土。
記者:您從平原地區(qū)來到高海拔地區(qū),有沒有感到不適應?
汪雙杰:我之前從來沒去過高原,一上高原就開始頭疼。當時,我以為只是普通感冒,后來才知道是高原反應,過了一段時間才逐漸適應。高原條件很艱苦。白天超強的紫外線曬得人臉、手脫皮,晚上睡在帆布帳篷里,甚至連基本的飲用水都沒有,只能用鐵皮桶打雪水回來,融化以后喝。我還落下了鼻炎的病根,因為每天都在灰塵中作業(yè),鼻子怎么洗也洗不干凈。
當時雖然條件艱苦,但我在施工現(xiàn)場堅守了一年多,順利完成了單位交給的任務。
記者:這些經歷對您后來的職業(yè)生涯產生了怎樣的影響?
汪雙杰:可以說,那次經歷給我的整個職業(yè)生涯奠定了基調。當時,我們看到高原上部分公路沒有路基,砂石路面都不多,交通狀況比較落后。為了修建公路,一批解放軍戰(zhàn)士長期駐扎在高原。這群年輕的戰(zhàn)士和我們年齡相仿,但他們肩負著非常重的任務,沒日沒夜地搶工期。從他們身上,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頑強拼搏、甘當路石的“兩路”精神,備受鼓舞,也希望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。國家培養(yǎng)了我,我具備這個能力,就有義務為國家發(fā)展做些事情。后來我就選擇扎根高原、鉆研凍土。
記者:您真正開始深入研究凍土是從哪項工程開始?
汪雙杰:那就不得不提青藏公路工程了。20世紀50年代,青藏公路通車,成為當時最便利的進藏通道。不過隨著使用時間增加,公路下部分凍土開始融化,致使公路大面積坍塌。尤其到了20世紀70年代后,為了硬化路面,公路大面積鋪設了瀝青。瀝青路面就像太陽板一樣,吸收大量熱,進一步加劇下層凍土融化,導致路面、路基坍塌更為嚴重。圍繞青藏公路凍土的這一系列問題,我所在團隊開展了大量凍土監(jiān)測和病害調查,獲得了非常寶貴的第一手資料,為長期研究凍土變化規(guī)律提供了重要數(shù)據(jù)。后來,這些數(shù)據(jù)資料為解決青藏鐵路建設中遇到的凍土難題也提供了重要參考。
“只能從零開始、白手起家”
記者:共玉高速公路是青藏高原多年凍土區(qū)首條高速公路。它的凍土問題和青藏公路相比,有哪些不同?
汪雙杰:在解決青藏公路的凍土問題時,我們主要針對已經出現(xiàn)的凍土危害,找出可行的解決辦法,在可接受的成本內,最大限度延長道路的壽命。而共玉高速公路是一條全新的高原公路,我們在建設前就要充分考慮各類可能出現(xiàn)的凍土問題,并采取針對性措施進行預防。
記者:在共玉高速公路建設過程中,您和團隊遇到了哪些技術難點?
汪雙杰:首先,作為一條高速公路,共玉高速公路具有“寬、厚、黑”的特點。其路基寬度較大,超過24.5米,而路基越寬吸熱越多。它的路面厚度約是普通公路的3倍,而路面越厚越不易散熱。同時,共玉高速公路路面鋪筑大量瀝青,黑色路面強吸熱、高儲熱。
除此之外,共玉高速公路位于凍土退化嚴重的青藏高原東部邊緣地區(qū),我們要盡可能減少施工對區(qū)域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的影響。除了研究當?shù)刈匀粭l件,我們還必須考慮在全球變暖的背景下,整條公路地基未來的能量平衡問題。
記者:當時,國際上有先例供借鑒嗎?
汪雙杰:我們一無資料可考,二無經驗可循。美國、加拿大、俄羅斯等國的多年凍土層大都在高緯度,凍土相對穩(wěn)定,且大多數(shù)地區(qū)人煙稀少,因此這些國家沒有修筑高等級公路的需求和先例。我們只能從零開始、白手起家。
記者:您和團隊成員是怎樣解決上述難題的?
汪雙杰:想解決好可能遇到的種種問題,就要徹底搞清楚凍土區(qū)公路出現(xiàn)地基大融沉的機制、原理。我們圍繞相關問題,搭建起當時全球最大的室內模型,再將從模型得到的數(shù)據(jù)拿到現(xiàn)場驗證,并基于相關數(shù)據(jù)總結出了一套參數(shù)體系,然后通過反復試驗、模擬,摸清體系中的關鍵參數(shù),最終建立起一個凍土工程的能量平衡理論體系。
有了這個理論體系,我們就可以計算出在全球變暖的背景下,高速公路路基和路面吸熱、導熱情況,掌握其熱量傳遞規(guī)律,并以此為基礎,設計出一整套工程施工技術。
記者:具體有哪些創(chuàng)新性技術應用?
汪雙杰:我們在建設過程中采用了通風換氣、隔離遮蓋、熱量傳導等技術。比如,為了讓冷空氣帶走路基內的熱量,我們在部分路段的路基結構體內埋設了直徑不等的通風管。此外,我們利用新技術,用塊石堆積出部分路段的路基,以保證良好的通風散熱效果,維持凍土層的凍結狀態(tài)。
記者:從青藏公路到共玉高速公路,您和團隊在凍土研究方面取得了哪些進步?
汪雙杰:具體來說,我們從了解凍土危害現(xiàn)象到掌握凍土危害機理,從被動處理凍土危害到主動防控,從掌握基本應對凍土的技術方法到建立完整理論體系??梢哉f,隨著共玉高速公路的建成,我國凍土區(qū)公路施工技術也實現(xiàn)了迭代。
記者:共玉高速公路在國際凍土工程領域處于什么水平?
汪雙杰:在建設工期短、投資有限的情況下,這條高速公路能夠順利建成,許多國際凍土工程專家覺得難以置信。他們在實地考察后都被我們的成果折服了。共玉高速公路被國際凍土工程界譽為“國際凍土工程新的里程碑”,可以算是凍土工程中的“喜馬拉雅”了。
“用‘兩路’精神引導年輕人成長”
記者:您參與了哪些凍土工程領域人才培養(yǎng)工作?
汪雙杰:近幾年,我們培養(yǎng)了一批年輕的凍土科研人才,建設了中國公路凍土工程的人才集群和梯隊。我先后主導創(chuàng)立了“高寒高海拔地區(qū)道路工程安全與健康”國家重點實驗室、“多年凍土區(qū)公路建設與養(yǎng)護技術”交通行業(yè)重點實驗室等科研機構,為人才發(fā)展搭建平臺。目前,我們團隊總人數(shù)約為170人,其中60%是青年人才。
記者:您被譽為我國凍土工程領域第二代領軍人才。目前第三代人才成長狀況如何?
汪雙杰:我國凍土工程領域第三代人才年齡普遍在40歲左右。他們大多參與過我國不同階段的凍土工程研究,有很好的理論和實踐基礎,是在實際工程中成長起來的。除此之外,他們和我們當年從頭摸索、白手起家不同,如今相關研究體系已經較為完善,因此成長速度非常快。
記者:凍土工程一般位于高寒、高海拔地區(qū),工作條件艱苦。您認為如何才能留住凍土工程的高素質人才?
汪雙杰:凍土項目進行時,研究人員通常要駐扎在施工現(xiàn)場大半年,確實很艱苦。我經常跟團隊里年輕人說,苦能鍛煉人也能考驗人,搞凍土研究先得過吃苦這一關。所以對于培養(yǎng)凍土領域人才,知識技術傳授是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精神信念方面的教育。
我在與青年科研人員的相處中,格外注重培養(yǎng)他們的奉獻精神,用“兩路”精神引導年輕人成長。我經常對他們講,要認準一個方向,打一口深井。我希望他們把凍土工程作為一項事業(yè),投身其中,為之奉獻。
除此以外,我認為相關部門要為人才成長創(chuàng)造更優(yōu)質的條件,例如暢通上升通道、提供具有競爭力的福利待遇等。
記者:您覺得應該如何高效培養(yǎng)工程類青年人才?
汪雙杰:工程最終是奔著解決實際問題去的,工程類人才必須深入一線才能成長。一有工程開建,我就讓年輕人參與其中,使他們有上手的機會。否則理論和模型做得再好、再精細,碰到大尺度工程,還是會有許多問題無法解決。
記者:目前,凍土工程領域最需要哪類人才?
汪雙杰:我認為目前最需要復合型人才。凍土工程涉及很多學科。我們大量的工作基于數(shù)學建模,需要研究人員具有較好的數(shù)學功底。而在建設過程中,我們還常會遇到流體力學、空氣動力學、傳熱學等領域的問題,需要從業(yè)人才有深厚的物理學基礎。此外,高原地區(qū)應用的建筑材料和平原地區(qū)用的有所不同,這需要研究人員掌握與材料相關的物理和化學知識。我們實驗室目前正在大力培養(yǎng)這類人才。
記者:接下來,您和團隊希望在哪些方面進行突破?
汪雙杰:我們希望能夠最終打通京藏高速。目前,京藏高速還有最后一段——從青海格爾木到西藏那曲的路段沒有打通。京藏高速是國家高速公路網(wǎng)的“收官之作”,我相信它一定能夠建成。
除此以外,我們還希望把我國先進的凍土工程技術應用到世界其他地區(qū),甚至極地地區(qū),讓中國的凍土工程造福世界人民。